人下有人
小时回老家过年,那年岁大家都外出打工刚富起来,村里的老人们坐一起闲谈交流着打工的经历,其中一个因为打工患了病的老人说自己手术费要六万,不治了。
在场的大人们都说你家三个孩子在外面每个人一年挣两三万,咋能不治了?旁边的老人孩子也说爸你大过年别瞎说,多少钱我们都要治。
老人摇摇头,轻轻说了句俺的命不值那些钱。
有人说你这算工伤应该找老板,被整桌人嘲笑。
老头也笑他说老板都给了工资了谁还管你这个,然后就低头抽烟。
过完年没几天的一个夜里,搬着板凳去田里上吊了。
高一开学试听课一个班一百二十人,九月一号过完还剩一半,另外一半交不起学费或者不愿意交学费,南下的南下,北上的北上。
后来打工的诱惑实在大了,在工厂一个月可以挣上三四千,上学显然是在荒废时间,于是我的整个高中就在一场场送辍学同学外出打工的大排档中度过了前半部分。
后半部分是在画室,一个学生画了个蓝色的苹果,老师骂她,她哭着说没钱买颜料。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连仅有的那几个颜料也是中午偷偷挖别人颜料盒里的。
大学里在食堂见过一个学生,黑皮肤瘦瘦的,一个冬天穿着一件黑色的带着人工毛领的棉衣,我们每天十二点半起床去食堂容易碰见他,那个点儿刚吃完饭的人多,一旦有人离开他就会迅速趁别人不注意坐到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前大快朵颐。
在此之前这种场景我只从我爸十四岁流浪时候的经历里听说过,而我当时以为我爸在开玩笑,没想到几年后被我亲眼见到了。一次他正在吃,突然一个女生拿着一份新的饭和奶茶递给他,他愣了一下,转身跑了,我再也没在食堂见到他。
五年前在博洛尼亚中国街等公交车,一个矮瘦的男人来问我时间,我说,六点。
周末的公交迟迟不来,他毫不避讳的跟我聊起他的人生——他说自己是一名偷渡客,十几年前和旅行团到达莫斯科,然后再坐大巴到俄罗斯边境,接着团员们集体撕掉护照乘车到乌克兰,再从乌克兰徒步走向意大利。 结果他们在斯洛伐克的国境线被捕,因为没有护照无法遣送回国,就关在难民营里两年,因为难民营人太多,被放出来,继续走。
最后终于到了米兰附近的小城市,服装厂里做黑工,最开始因为没有身份,一个月三四百欧,也因为每个月都要寄钱回国给老婆孩子,以至于根本没钱在大赦的时候花钱买身份,一黑十几年。现在,他依然黑在这里打零工,老婆孩子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因为没有护照他也没有办法回国。而自己患了病,也不能接老婆孩子来一起生活,只能这样十几年如一日的生活。
公交车来了,他看到车上的检票员,跟我说他等下一辆。
三年前在济州岛,我在机场等待一起考国际驾照的香港朋友,旁边坐下了两个东北人,年轻人对着中年人说,一会嗷,你就直接进去就完了,他找你看护照你就给他,他说啥你就点头就完了,完事他给你盖章,盖完你就进去就完了。
中年人连连点头,然后有问了些赔偿的事情,年轻人不耐烦的敷衍了几句就走了。
中年人发了会呆,问我是在哪打工,我说我是来玩的,他说他来济州岛七年还没见过海呢,济州岛好玩不?我说还行,您这是准备回国?他说对,家里老人走了,不回不行。来济州岛当初承诺的呆满五年给六十万,结果来了没挣到钱,手被机器搅了,找人赔钱没人理,工头说让我在工地上跟他们耗,结果一直耗到签证过期就直接不管了,这不家里老人走了,不回去不行了,工地说只赔三万,也只能拿着。回去还没想好,签证过期了,一会过海关要给我盖黑章,盖了黑章以后来不了韩国了。
这时我的朋友给我消息汇合,我告诉他我去找我的朋友,一会飞机上见。他的表情在一瞬间有点警惕,然后还是笑着说一会见。 后来我回到座位没有看到他,而他也没有出现在这班飞机上。
跟我一期学驾照的有一个英国来的大哥,他毫不避讳自己的偷渡身份,抽烟的间隙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在英国无照开货车十年了,查?不怕的,我连身份都是黑的,他抓到我又怎么样?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身份,再开黑车不行了。我是干厨师的,不做餐厅,只做外卖,我们在伦敦有个地下室那里做快餐,和国内差不多的。像我们十几二十年前出来的全是偷渡的,不然没办法啊,在家里要饿死了。
有时候我挺庆幸自己成长的过程里见过太多的贫穷,这些经历让我坦然接受现在的一切,因为生活不会比我见过的更悲惨了,而即使悲惨到那个份上,我也有如何面对它的经验。
李老師的文筆好像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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